“指鹿为马”是一个妇孺皆知的成语,出自《史记·秦始皇本纪》和《史记·赵高列传》。司马迁写道:

“八月己亥,赵高欲为乱,恐群臣不听,乃先设宴,持鹿献于二世,曰:‘马也。’二世笑曰:‘丞相误邪?谓鹿为马。’问左右,左右或默,或言马以阿顺赵高。或言鹿,高因阴中诸言鹿者以法。群臣皆畏高。”

显然,这是宦官出身的丞相赵高,在秦二世胡亥面前玩弄权术的故事。按照司马迁的记载,这是一个真实的历史事件。司马迁说:秦始皇死后,赵高利用自己的权势,扶持胡亥登上皇位,并掌握了朝廷的大权,但他并不满足,还希望进一步巩固自己的权力,消除所有可能对他构成威胁的势力。为了测试群臣对自己的忠诚度和控制力,他故意在朝堂上指着一只鹿说是马,胡亥表示质疑,而一些大臣保持沉默,一些大臣随声附和赵高说是马,还有一些大臣则坚持说是鹿。赵高记下那些坚持说是鹿的大臣,之后对他们进行打击报复,甚至处死他们。通过这种荒谬的方式,赵高成功辨别出了哪些人对他不忠、哪些人是他的支持者,从而进一步巩固了自己的权力。

《史记》历来被认为是信史,指鹿为马故事的真实性因而毋庸置疑。顶多可以认为,即使在细节上有虚构成分,它整体上也是真实历史背景下权力斗争的缩影。

然而,《史记》当真如此真实吗?

对《史记》的评价,最经典者莫过于鲁迅盛赞《史记》乃“史家之绝唱,无韵之离骚”。不幸的是,他的颂扬中隐含的“吃人”含义,却几乎无人能从字里行间读出来。

作为最重要的中国历史著作,《史记》的显著特征是叙述生动、情节曲折,带有极为浓郁的文学色彩。司马迁不仅仅是为了记录历史事件,更是为了传达历史教训,因此常常采用文学手法来增强叙述的生动性和可读性,大量采用人物对话、场景描写、心理刻画等手法,在涉及权谋、宫廷斗争等故事中表现得尤为明显。

事实上,《史记》是历史与传说的融合。司马迁在采信素材时,官方记录、民间传说、前人著述等各种复杂来源皆不拒绝,并加以深度文学加工和润色。在相当意义上,《史记》与其说是记述历史,不如说是以人物传记为载体的文学著作——鲁迅正是从文学性上“捧杀”《史记》的。

例如,《史记》记载了五帝时代及夏商周的远古历史,通过引用古代文献、传说故事以及口耳相传的材料,记录了许多远古时代的事件和人物:在五帝本纪记载了黄帝、颛顼、帝喾、尧、舜等五帝的事迹,完全是传说,毫无考古证据;在夏本纪中记录了夏朝的传说,包括大禹治水等故事,也都是传说;在商本纪和周本纪记载了商朝和周朝的故事,虽有少量考古和历史文献验证,多数仍是传说和神话。司马迁既没有完全相信历史传说、也没有全盘否定,还在其中穿插了自己的评述和疑问。但无论如何,这些传说的历史真实性基本不存在。

司马迁的历史观也全面影响了《史记》的历史真实性。他并不追求客观、真实地再现历史事件,更强调他的个人见解、评述和反思,在选择、整理和加工各种来源的资料时,也更加强调“政治正确”的写作立场和描述生动的文学手法。

因此,司马迁带有强烈的道德色彩,总是根据自己的是非标准来评判历史人物和事件。他美化英雄人物,将项羽、刘邦的优点无限放大,缺点则被弱化或忽略;丑化反面人物,夸大和突出赵高、秦桧的恶行,使之万世不得翻身。

这种好人-坏人“二分法”史观,忽视了人性的复杂性和历史事件的多面性,不仅深刻影响了《史记》的历史真实性,甚至也损害了它的文学真实性。例如,司马迁将项羽描绘为一个有勇无谋、刚愎自用的悲剧英雄,而刘邦则被描绘成充满智慧和机智的开国之君,并通过“鸿门宴”等戏剧化情节增强人物的鲜明对比,突出刘邦的高大形象和项羽的悲剧性格。他黑白分明的理想化、简单化写作手法,不仅源于儒家正统观念的影响,也带有明确的政治目的,不过是通过美化开国功臣和丑化敌对势力,来巩固汉朝的合法性和正当性。

在描写赵高时,司马迁基于先入之见,将前提定性为“赵高欲为乱”,并不惜以虚构和夸张来描绘赵高的荒谬行为,使赵高的奸侫形象跃然纸上。

其实,“指鹿为马”也记载于陆贾的《新语·辨惑》,但情节迥然不同:

“秦二世之时,赵高驾鹿而从行,王曰:‘丞相何为鹿?’高曰:‘马也。’王曰:‘丞相误邪,以鹿为马也。’高曰:‘乃马也。陛下以臣之言为不然,愿问群臣。’于是乃问群臣,群臣半言马半言鹿。”

可见,在司马迁的笔下,赵高是“欲为乱”,主动把“鹿”当作“马”献给秦二世;而在陆贾的记载中,赵高骑着“鹿”被二世发现,就好奇地问他为啥骑鹿,继而引发了赵高说不是鹿而是马,并征求群臣意见。

比较合理的理解应该是:赵高骑着一匹马,只是这马看上去有点像鹿,使秦二世和一些大臣分辨不清。

“马怎么可能像鹿?”你嚷道。在你的印象中,鹿多半是梅花鹿,打死你也不会相信马和它相像:

其实鹿的品种很多,外形彼此差异甚大。下面这种鹿如果没有角,是不是看上去很像马?它的名字正是马鹿,主要有欧洲马鹿和加拿大马鹿。实际上,雌性马鹿是没有角的。

而驯鹿骑起来的感觉,是不是和骑马也非常相像?

宋人罗愿在《尔雅翼·释兽》中引陶弘景语说:“古称马之似鹿者直百金,今荆楚之地,其鹿绝似马。当解角时,望之无辨,土人谓之马鹿。以是知赵高‘指鹿为马’,盖以类尔。”大意是说:古时长得像鹿的马是很值钱的,而在荆楚地区有一种鹿,外表与马很相似,特别是把鹿角卸下后,看上去和马没有差别。可能赵高的“指鹿为马”,与此类似吧。

所以很可能,赵高骑着一匹长相类似于鹿的名贵马,因为像鹿,秦二世和一些大臣根据外表就觉得那是一只鹿。

考古证据间接证明了这样的猜测。1975年,湖北云梦睡虎地发现了两批秦代竹简,其中《日出·盗者》记载:“午,鹿也,盗者长颈小哘,其身不全。”2000年,湖北随州孔家坡发现的汉简《日书·盗日》同样也有“午,鹿也”的记载。但同一时期,甘肃放马滩的秦代墓葬出土的秦简《日书》中,却写着“午,马也”。为何秦地是“午马”、荆楚一带却是以“午”为“鹿”呢?很可能是因为荆楚一带的马与鹿相似,“马”被当地人误以为是“马鹿”,于是就有了“午鹿”的说法。

以常理可想,赵高是权倾一时的奸侫丞相,并不需要大费周章“指鹿为马”来区分敌友。他不可能那么愚蠢。“指鹿为马”很可能是赵高君臣故意为之,一场文字游戏而已。南北朝萧绎在《金楼子》中的描述可以为据:“秦二世即位,自幽深宫,以鹿为马,以蒲为脯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