在所有民族中,汉人不擅长唱歌跳舞是非常明显的现象。其他民族都会在快乐或痛苦时载歌载舞,而汉人往往只会呆立、傻笑或飙脏话,擅长歌舞的人虽然也不少,但作为民族特征则是几乎可以确定的。

这也许是一种刻板印象。与藏族、维吾尔族、苗族等热烈奔放的舞蹈、将音乐舞蹈融入日常生活相比,汉人显得过于内敛、克制和理性,让人觉得汉族不擅歌舞,其实并不一定如此。

确实,汉人在历史上曾经是一个极具音乐与舞蹈传统的民族,并不缺少歌舞传统。在周礼中,音乐舞蹈甚至是国家治理的重要工具,当时的“六乐六舞”制度,是祭祀、朝会、教育中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。孔子说:“兴于诗,立于礼,成于乐。”那时候,舞蹈不仅是娱乐,更是礼制与教化的一部分,武舞、文舞象征着军事与文治。

古典诗词与歌舞紧密相关,唐诗宋词大量表达宴饮、歌舞、音乐场景,例如白居易《琵琶行》、李白《清平调》等等。“歌舞升平”、“对酒当歌”之类成语和诗句,反映出歌舞是士人生活的一部分。

民间传统也广泛存在歌舞文化。汉族各地都有传统秧歌、腰鼓、舞龙舞狮、灯会、社火、花鼓戏等带有舞蹈性质的民俗活动。在广大农村,每逢年节喜事也常有自发性的歌舞演出。

那么,为什么现代汉人变得不会唱歌跳舞?汉人的个性被压抑、多数人不擅歌舞,这是一个令人悲哀的文化断裂怪象,是一个渐变后骤然断裂的历史过程。

明朝晚期,城市文化、商品经济兴起,昆曲、评弹、宴饮盛行,士大夫也讲究生活美学。但与此同时,儒家士人开始出现对“靡靡之音”、“逸乐文化”的批判,比如李贽、王夫之批判“礼崩乐坏”,也有清议之风排斥逸乐。这是一个文化繁荣与道德焦虑并行的时代,价值观的悄然分裂,为后来的自我审查与表达压抑埋下伏笔。

到清代中后期,礼乐系统名存实亡,表面上尊孔重儒,但实际多是实用主义的科举文化替代了礼乐文化,乐舞从贵族生活中退出,沦为戏台与民间艺人表演,失去了公共生活的正当性。此时,官民分界加剧,知识阶层不再以音乐舞蹈为修身方式,舞蹈成为下里巴人的代名词,汉人身体美学和审美教育随之衰落,情感转向文字与书斋表达。

晚清至民国则更甚,由于西学东渐、实业救国、军国主义崛起,使音乐舞蹈更被视为“软弱”、“无用”,洋务运动、戊戌变法、辛亥革命等启蒙运动虽然提倡新文化,但忽视了传统身体文化的价值。五四运动提出“打倒孔家店”,在破除迷信的同时也彻底斩断了礼乐传统的教育根基,舞蹈虽然被纳入“体操”或“美育”,却变成了“健康教育”,而非“文化表达”。

1949年之后,情绪与身体表达被彻底管控。由于“文艺为工农兵服务”,大量民间歌舞被“改编”为政治宣传工具。文革更是全面打压民间歌舞、宗教仪式、民间节俗,即使歌舞也只能是唱红歌、跳忠字舞。于是,个人情绪和身体表达被系统化约束,“大公无私”、“斗私批修”成为新道德标准。

改革开放后,尽管社会上出现KTV、广场舞等形式,但大多为消费型表达,不再内化为文化传统。学校教育以成绩和竞争为核心,艺术教育彻底边缘化。在生活中,跳舞的中年人往往被视为不正经,主流文化从未恢复对情感身体表达的尊重。

这都说明:汉人在文化上强调“含而不露”,在仪式中唱歌跳舞、在文学中抒发情绪、在音乐中表达情怀,总体上情感表达并不缺席,只是高度形式化。然而近现代以后,汉人似乎不会表达情绪,因为找不到社会接受、文化认可的出口:

  • 传统文化被打断
    清末以后,儒家礼乐体系瓦解,诗词失传,琴乐冷落;
  • 工业社会兴起
    快节奏的城市生活、工作与考试压力下,情绪被压抑进效率里;
  • 革命政治文化的冲击
    强调斗争、阶级、牺牲,强调集体纪律,情绪表达被视为软弱或无用;
  • 现代教育体制
    强调分数和工具理性,而非审美和身体感知;
  • 男性文化特别受损
    在汉族男性中,哭泣、跳舞、唱歌被看作不成熟甚至“娘”,造成情感进一步钝化。

可见,汉人不擅歌舞并非民族特性,而是文化选择。也就是说,我们不是不会,而是日常生活中不容歌舞。天长日久的文化偏见之后,从不容纳、不接受渐渐演变成头脑与肢体麻木,成为“不会歌舞”的民族性格。

这其实很可怜。缺失歌舞,就“丢失”了身体,你会越来越“头脑中心”,身体变得“残疾”,也找不到情绪出口,只能靠喝酒骂娘、KTV干嚎、刷短视频等方式“后补”。歌舞本是人与人之间的自然连接方式,现在只能靠屏幕“共鸣”,群体缺乏共情能力,社会戾气油然而生。没有了歌舞,节日和仪式都变成空壳化,年节成了购物节,婚礼变得例行公事。

人活着,真不该如此。歌舞本来是情绪表达和人际连接的健康工具,却成为了禁锢人格自由的借口。歌舞从来不是能力问题,而是文化空间与生活审美的问题,只要汉人不将歌舞当作羞耻,文化断裂可以变成文化重燃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