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古往今来,中国社会的第一势力,是豪族

豪族有三个来源:

第一,战争贵族。与你的印象相反,中外所称的“贵族”,都是战争的赢家。比如项羽,他就是贵族。

第二,巨贾大商。在开明和自由的社会,能够发展很多巨贾;即使是纷乱复杂的社会,也总有些目光如炬的大商人

第三,地方豪强。他们或者是一方霸主,或者是民间大侠。通过整合资源、结交四方、庇护穷人,他们成为地方的领袖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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古往今来,中国社会人数最多的势力是平民,也叫“韭菜”。

“韭菜”,古称“民”,“民不畏死,奈何以死俱之”;今称“人民”,“人民,唯有人民,才是创造历史的决定性力量”。

“韭菜”貌似毫无力量,任凭收割。但“韭菜”是水,老子说“天下之至柔,驰骋天下之至坚”,所以“水能载舟,亦能覆舟”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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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韭菜”之中总有那么些人,不肯投降命运,甚至不甘做“别人的手中刀”,拼死要做“持刀人”。他们是寒族

寒族散若晨星,彼此无法呼应。但依仗着人口基数,历朝历代,寒族都是中国社会不可忽视的力量。机会来临时,他们高喊着“王侯将相宁有种乎”,眨眼间就改变了社会格局。

所以寒族领袖曹操得意地说:“设若天下无孤,不知几人称王,几人称霸!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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协调豪族、寒族和”韭菜“的,是官僚。不管是封建类、独裁类、君主类、民主类或是其他类型,不管是上古、中古、近代或是现代,官僚始终是中国社会的中间力量。

之所以称之为“中间力量”,是因为官僚并不是独立族群:在很多时候,他们主要由豪族人士构成(有时称为“士族”),并成为压制寒族与“韭菜”的强权;但是“哪里有压迫,哪里就有反抗”,寒族有时会“咸鱼翻身”,成为官僚体系的主导者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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官僚的首脑,是皇帝。体制上,皇帝在官僚体系中获得“天子”式的皇权;体制是一种以皇帝作为最高首脑的社会管理制度,官僚体系是落实体制的工具。所以,官僚体系越强大,皇权越有保障,皇权也就越强大。

但是,皇权与皇帝的个人权力并不一致。原则上,官僚体系严格按规则行事,皇帝作为官僚首脑也不能随便挑战官僚规则,所以皇上的个人权力必须受到官僚体系的约束。

宋神宗时,有一次战争失败,皇帝很生气,想杀掉一名官员来泄忿。没想到,宰相站出来说:我说皇上,咱们大宋朝可从来没杀过士大夫,您破这例可不好。

神宗犹豫了一下,说:那就给他脸上刺字,发配边疆吧。副宰相急了,冲皇帝嚷道:那您还不如杀了他呢,士可杀不可辱啊!

皇帝大怒:这也不行,那也不行,痛快的事情一件都做不得!

副宰相毫不客气地顶了回去:这种痛快事,做不得才好。

皇帝个人权力受到官僚体系的约束,他当然不爽,他总想要反制,这就难免和官僚之间发生冲突。

于是皇帝不得不培植自己的“私人武装”。通常他有两个选择:

一是本家同姓王爷,自家人好说话嘛。但同姓王爷很危险,他和皇帝同姓,一有风吹草动,皇位还不知道是谁的呢。西晋末年的“八王之乱”,想想都胆颤心惊。

二是外戚,也就是皇后、皇太后的娘家。因为夫妻和母子关系,通常比同姓王爷更可靠,但因皇家关系太复杂,皇后、皇太后虽问题不大,他的兄弟家人却未必靠谱,王莽不就是外戚篡位么。

所以皇帝不得不发展真正的“死党”:宦官。宦官本来是深藏后宫的皇家秘密部队,说难听点就是皇帝豢养的狗,但是当官僚体系对皇帝形成太强的抑制时,宦官就走上前台,成为“戴着面纱的”皇帝个人权力的代言人。

明朝有个大太监叫刘瑾,权势极大。当时的“段子手”写道:咱大明有俩皇帝,一个坐皇帝,就是那正牌皇上,一个立皇帝,就是站着的刘公公。

但宦官毕竟是皇帝的“狗”,“坐皇帝”一生气,“立皇帝”就被凌迟处死了。这位刘公公是中国历史上被剐刀数最多的人,一共剐了3357刀,整整三天才剐完,中间刘公公还喝了几碗粥来补充体力呢。

所以,皇帝的“私人武装”不算一支独立的势力,他们就是皇帝“看得见的手”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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古往今来的中国社会,便是皇帝、官僚、豪族、寒族、“韭菜”的五方博弈。

正常情况下,皇帝的主要工作,是以官僚为治理工具,抑制豪族、激励寒族、收割“韭菜”。

但当皇帝并没那么舒服,他很多时候“里外不是人”。

比如,隋文帝杨坚是出了名的“粑耳朵”(怕老婆)。他的老婆独孤皇后,帮助杨坚夺取天下、治理国家,出谋划策,能力非凡,居功甚伟。两人相约,一生一世,一夫一妻,恩恩爱爱,白头偕老。

杨坚恪守约定40年,有一天终于忍不住偷了腥。独孤皇后闻讯大怒,直接将杨坚宠幸过的宫女乱棍打死。

杨坚不敢找皇后理论,单人独骑夺门而出,径直朝山里狂奔了20多里。两个随从死命追赶,拦住马头苦苦相劝,杨坚哭着说:我贵为天子,也不得自由!随从只好劝道:陛下,你不能因为一个女人而置天下于不顾啊!

隋文帝杨坚为什么这么怕老婆?实际上,他怕的并不是皇后本人,而是独孤皇后背后的豪族集团。独孤皇后出身名门,老爸独孤信是顶级军事贵族,老妈出身顶级汉人豪族清河崔氏,姐妹们嫁的全是顶级豪族。这些大豪族靠着联姻关系,结成了庞大的关系网络,杨坚正是靠着他们的支持,才能成功篡夺了北周宇文氏的皇位,进而一统天下。

所以,隋文帝“粑耳朵”,并不是因为惧怕独孤皇后,而是因为必须小心维护豪族关系。

事实上,中国历史上的很多皇帝,是与豪族共治天下的。这时候,豪族可不是乖乖听话的臣子,而是皇帝的“合伙人”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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安史之乱前的唐朝,豪族强大,皇权因而不会很强大。所以唐朝皇帝能够开明纳谏,而隋文帝特别怕老婆。

宋朝进入中国历史上唯一的平民社会,豪族不强大了,大宋就建立起发达的官僚体系,皇权比唐朝强大得多。

到了元朝,情况变了。当草原上的可汗变成元朝皇帝,他无法理解官僚体系与皇权的关系。

可汗个人能力极强,在战争中与军事豪族建立同生死、共进退的共治关系,进了中原,他用巨大的财富把出身草原的豪族养起来,便觉得天下就是他皇帝自己家的了。

既然是天下是皇帝私人的,他只需要处理一种关系:皇帝和私人奴仆之间的关系。所以,元朝皇帝把官僚当成自己的奴仆,皇帝个人的权力变得比宋朝强大得多。

既然官僚是自己的私人奴仆,那当然是皇帝想干吗就干吗,所有的规则就是皇帝的私人家法,公共规则便没有存在的空间。

这就成了另一个极端:帝国成为皇帝的家天下,官僚成为皇帝的私人奴仆。

皇帝个人权力不受制约,官僚体系聊胜于无,他也不需要发展什么“私人武装”,可以由着性子任意胡来。

于是产生一正一负的两个效果:由于皇权不强,对社会的控制力松松垮垮,民间经济就繁荣昌盛;但由于对社会管制松解,天下便容易被社会上的其他势力夺走——别忘记,除了皇帝和官僚,天下还有其他势力啊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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朱元璋吸取了前朝的教训。他建立的明朝,既不像元朝那么“傻”,把官僚视为自己的私人奴仆,也不像宋朝那么“笨”,任由官僚体系约束自己。朱元璋既要强大的皇权,也要强大的皇帝个人权力。

于是,明朝既配置了作为社会公共规则载体的官僚体系,又建立了独立于官僚体系之外、直属于皇帝个人的系统:由太监们主管的东厂、锦衣卫等各种皇帝“私人武装”。

这就造成了制度性的皇权与皇帝个人权力的强烈冲突,让明朝成为中国历史上党争最剧烈的朝代,也让明朝“拥有”一个独有的特征:既盛产大量忠臣和奸臣,又盛产手握权柄的大太监。

皇帝既然有“私人武装”,他“搞事情”的时候,用太监自然更顺手。太监一出门,奸臣就攀附上去,好事也变成坏事了。而由于太监权力太大,忠臣要想做点事,也不得不去拍太监的马屁。

于是,大太监魏忠贤带领阉党,忠臣和奸臣也分别结成党派,以形成有效势力。事情一来,一党提出方案,另一党必大肆批判,讨论迅速堕落为党争,让帝国的决断能力彻底瘫痪。

据说,崇祯皇帝原本是可以不吊在皇宫的歪脖树上的。他有机会跟李自成、皇太极谈判,也可以迁都南京。但是在党争之中,任何人提出一个建议,就会被另一派指责为卑鄙小人,只能眼睁睁看着帝国大厦迅速崩塌。

清朝几乎原封不动地继承了明朝的官僚体系。但清朝的皇帝,却用不着依靠太监来建立“私人武装”了。因为清朝皇帝可以依靠自己的包衣奴隶和来自关外的八旗子弟——这是一支与皇上存在私人认同关系的势力。

同时,包衣奴隶和八旗子弟是官僚体系的一部分,并不会让官僚体系的运转受到严重干扰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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不难想见,早期的皇帝所能依靠的官僚,其实都是来自豪族。由于豪族对社会有组织力,又是唯一有文化的势力,因此皇帝十分忌惮豪族,税赋受制于豪族,还动辄得咎,动不动遭到豪族的批评。从东汉开始,文化豪族逐渐发展起来,被称为门阀士族,简称士族。

皇帝又不傻,他当然想从士族之外选择一些有文化的官员。但在早期,知识传播很困难,社会上有文化的人实在太少,士族成为世家大族,垄断了知识和地位,也垄断了社会舆论。皇帝根本没辄,只能依靠根外戚和宦官,于是,皇帝、外戚、宦官、世家大族之间,就形成了复杂的关系。

作为中国历史上的著名昏君,汉桓帝是在15岁时被大将军梁冀扶上台的。梁冀是前朝外戚,觉得一个15岁的小屁孩好控制,利于自己独掌朝政。登基之后,汉桓帝特别不爽,因为梁冀像太上皇一样死死控制着他。

忍气吞声当了13年傀儡皇帝之后,汉桓帝终于培植出几个心腹宦官,与他们歃血为盟,最后终于杀掉了梁冀。

汉桓帝掌权之后,马上出现了“党锢之祸”:世家大族的名士重臣,痛斥宦官专权,结果他们反而被指责为结党营私,罢官的罢官、发配的发配、判刑的判刑。

究其实,党锢之祸并不是什么宦官专权,而是皇帝通过通过宦官与世家大族“掰手腕”,它是皇帝进行中央集权的行为。

汉桓帝虽然智商不低,但绝对算不上英明神武。他没有看到还有一支势力可以为他所用:社会上“漂”着一些有文化、却缺乏用武之地的游士,他们大都来自破落贵族,少数来自有远见的平民。这些从“韭菜”群体中崛起的寒族,可以成为皇帝建立官僚体系的重要支撑。

战国时期的君主就懂得将他们培养成一群可控的自己人。这些游士,在本国没有根基,没能力对抗君主,要想谋得用武之地,只能依靠君主赏赐权力和地位,因此他的唯一出路是与君主配合,成为依附于君主的私人人事班底。这个人事班底,后来就发展为官僚制。

如果说豪族是皇帝的“合伙人”,这些成为皇帝任命的官僚的寒族,就是皇帝的“职业经理人”。他们没有独立性,只能与皇帝共建官僚体系,也就成为皇帝制约豪族的共谋。

“职业经理人”一上任,必然需要用业绩说话,于是就推进变革。在古代,这些变革被称为“变法”,像魏国的李悝变法、秦国的商鞅变法等等。通过变法,寒族出身的“职业经理人”成为国家的新贵,他们帮助皇帝抑制住豪族,把君主的意志贯彻下去,把国家秩序建立起来。

通过变法,皇帝有机会激发起更多的寒族。除了游士,“韭菜”可以成为皇帝的“刀”,在战场上建功立业。于是,寒族有可能成为新的军事贵族,进而发展为后来的豪族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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略微总结一下:官僚是皇帝的统治工具,官僚越强,则皇权越强;如果官僚太过依赖豪族,皇帝便只好与豪族共治;如果皇帝太过谋求个人权力,他就会建立自己“私人武装”来制衡官僚体系。

大多数时候,英明神武的皇帝会更智慧,他采用“中庸”策略,让各方势力相互制衡,而他坐收渔翁之利。

由于豪族是中国社会的第一势力,所以皇帝的主要工作,便是抑制豪族、激励寒族。这就使得,出身高贵的豪族与出身低贱的寒族之间,不断出现打打杀杀的权力争夺关系。

豪族垄断着各种官职,控制着社会舆论,占据着道德制高点,他们往往持续经营了上百年甚至数百年,盘根错节、树大根深。豪族的敌人其实是皇帝,表现形式是宦官;但在天下大乱、豪族与宦官对抗之际,寒族便成为豪族的强劲对手。

袁绍是东汉末年的大豪族,真正的士族领袖。袁绍家族号称“四世三公”,四代以来都把持着太师、太傅、太保这样的“三公”高位。黄巾大起义后,天下大乱,袁绍便找了个理由带兵杀入京城,把宦官连锅端了。

曹操是寒族领袖。 曹操的爸爸曹嵩,是宦官曹腾的养子。由于曹操的出身,袁绍根本看不上他,觉得他是阉党;曹操极力洗清他的阉党出身,拼命想加入士族,但士族根本不拿正眼瞧他。

阉党不支持他,士族不带他玩,曹操只有指望“韭菜”。精明能干的曹操,在平定“黄巾贼”之后,将其收编为“青州兵”。以此为基础,他陆续灭掉了一堆顶级士族,像袁绍、袁术、孔融等等。

刘备是另一名寒族领袖——只不过为了收买人心,他假托他是豪族。诸葛亮也是寒族。诸葛亮有头脑,刘备带着他的兄弟能打仗,这两枚心怀三分天下野心的寒族一拍即合,跑到四川霸占了豪族刘璋的地盘。

刘备诸葛亮到了四川,发现刘璋留下了一堆世家大族,他们在当地树大根深,他们才是四川的主人。这支豪族的领袖,叫李严。

刘备时运不济,“创业”未半就中道死翘翘了。白帝城托孤时,他一手拉着李严、一手拉着诸葛亮,希望他们能共同扶持阿斗。

但是他想多了。寒族诸葛亮,怎么可能容得下豪族李严。善于诡计的诸葛亮多方设法而未能除掉李严,最后终于设计害死首鼠两端的孟达,借机将李严贬为庶人,彻底战胜了四川本地的豪族。

掌权之后,诸葛亮凭借严刑峻法,建立起蜀汉的的官僚体系。他大量启用本地“韭菜”,以寒族打击本地豪族,并组织力量北伐中原,以维持刘备的那个“皇叔”谎言。

当他六出祁山时,诸葛亮遭遇了豪族劲敌司马懿。司马懿十二世祖司马卬是追随项羽的军事贵族,父亲、祖父、曾祖几代人均是汉朝高官,所以司马家族是响当当的顶级豪族。

在魏国,寒族出身的曹操,信奉“治平尚德行,有事赏功能”,大量启用“偷鸡摸狗”的寒族能人,不断地打压士族,最终彻底打破了士族与寒族的界限。

但当诸葛亮攻打魏国时,曹操已死,曹丕当政。他缺乏寒族背景的支撑,只能依靠司马懿这样的士族。结果,自然就是豪族大回潮,垄断了魏国的高级职位。

所以,三国的结局,是诸葛亮代表寒族继承了曹操的遗志,而司马懿代表豪族彻底打垮了曹氏家族、诸葛家族等一系列寒族,最终形成三国归晋的局面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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从孔子开始,“复周礼”是中国历史上出现频次最高的复辟回潮。

复周礼,简而言之就是要废弃长期实行的郡县制社会,恢复西周时代的封建制社会。封建,通俗地说,就是由周文王那样德高望重的人当“酋长”,将天下分封给异姓诸侯,实施“能者为王”的贵族统治。

周礼,是一套复杂而完整的国家治理体系,包括政治、经济、文化、风俗、礼法等社会生活的所有方面,是中国古代智慧的结晶。

但是,周礼其实是一种乌托邦式的理论架构。它强调制度治国,蔑视人权和人性(所以孔子反复强调“克己复礼”),说得难听点,它是古代妄人的梦呓与幻想。

从实践看,复周礼的结果,只有两种:要么是像孔子一样,六国走遍而无处安身——君主毕竟是识货的;要么是像王莽、王安石一样,怀着书呆子式的单纯理想去勤奋努力,却落得小命不保的下场。

中国历史上,复周礼获得短暂成功的,只有一个案例:南北朝时期的北周开国皇帝宇文泰。作为出身匈奴与鲜卑的军事将领,宇文泰毫无王莽、王安石的书生气,他的复周礼顺应了兵民一体的社会结构,同时主要是参照周礼制订官制,并不曾将秦汉时期的官僚体系一概废除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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周礼之所以行不通,是因为它过于相信人的力量。但其实,作为族群,人类不过是动物的一种;作为个体,每个人的能力与视野都是极其有限的。

太平年岁,皇帝、官僚、豪族、寒族、“韭菜”的五方相互博弈,达到动态平衡之后相安无事。

但总有一些强大的力量,能够在短时间打破这种平衡。

世上最强大的力量,来自大自然:气候的变化。

中国历史上有多次气候变化,引发了天下大乱,造成了改朝换代。

3000年的中国气温变化

东汉末年,匈奴分裂为南北两支。正在这时候,气温不断降低,进入一次小冰期。随着气温的不断下降,草原上的资源越来越少,南匈奴逐渐移居长城以南,其他一些胡人也陆续南迁。胡人比例不大时,帝国很容易就将他们吸收掉;当比例大到一定程度,大汉帝国就扛不住了。

另一方面,小冰期造成中原连年天灾,“韭菜”没有活路,又正处于帝国末年,朝堂上勾心斗角盛行,没人顾及民间疾苦,“韭菜”求告无门,只好自己组织起来,各种民间信仰因而获得了越来越大的影响力。

古人相信天人感应,天灾必定是皇帝失德,于是皇帝被迫多次颁发罪己诏。皇上天天罪己,“韭菜”对皇帝的敬畏之心就动摇了。民间信仰趁虚而入,就爆发了黄巾大起义。

皇帝没有办法,只能寄希望于各地豪族兴兵勤王。但豪族各怀鬼胎,逐鹿中原的诱惑迅速地让他们变成乱世枭雄,于是天下分裂,改朝换代。

另一次小冰期发生在15世纪,明清更替的时候。

大清入关之前,并不曾奢望征服天下,因为大明仍然非常强大、大清实际非常弱小。

但是,大明帝国内部遭遇了严重的困难。由于欧洲和日本的白银供给减少,严重影响到大明的货币供给,造成了严重的通货紧缩,经济严重萧条,财政严重吃紧。无奈之下,皇帝不得不加大税赋。

一边是天灾人祸,一边是游牧者南下,于是民不聊生、民变四起,张献忠起来了,李自成也起来了,皇帝打仗要钱、养活官僚要钱,只有再度加税。恶性循环,帝国崩溃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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技术是改变皇帝、官僚、豪族、寒族、“韭菜”五方博弈平衡的另一个重要因素。

春秋末、战国初,出现了两个重要的技术变迁:一个是农业生产技术,出现了铁器和牛耕;一个是知识传播技术,竹简大量应用。这两项技术变革,打破了君主和封臣之间的力量均衡,周厉王对诸侯、诸侯对次级诸侯的关系发生了变化。

铁器与牛耕提升了“韭菜”的劳动效率。过去,他们只能在贵族的井田上耕作,没有精力去开垦私田;但有了铁器和牛耕,效率提高了,“韭菜”就有余力去开垦私田了,甚至索性就从贵族的井田上跑掉了。

“韭菜”逃离井田,会削弱贵族的力量,贵族是不愿意的;但对君主来说,“韭菜”逃跑能削弱贵族封臣,他就乐意结盟他们。于是君主向耕种私田的“韭菜”提供保护,“韭菜”向君主纳税,贵族的井田制就逐渐瓦解了,贵族的力量也逐渐削弱了。

另一方面,由于竹简技术的出现,文字的携带和复制成本大大降低,大大方便了知识传播,使得普通的贵族子弟、甚至普通“韭菜”都有机会学习文字、获得知识。于是,君主就能够在贵族之外找到文化人,建立起自己的官僚体系。

到东汉时期,蔡伦发明了造纸术,但造纸技术还不够发达;印刷术还没有发明,知识传播依赖手工抄书。这时候,豪族就通过读书进化成士族,对皇帝形成强大的制约能力。

在武则天时代,印刷术仍然没有发展起来,知识传播成本还是相当高,参加科举的人多半是贵族出身。武则天除了让贵族相互制衡之外,还需要提拔一些寒族来制约贵族,这些人必须对自己高度依赖、必须非常听话。所以在武则天时代,就出现了周兴、来俊臣这种出身无赖的酷吏。他们做事没底线,更没有贵族的道德标准,皇帝也不会真正信任他们,用完之后就会轻易抛弃,再去寻找新的无赖来替代他们。

另一个案例是安史之乱后的江南。

安史之乱前,中国的人口重心一直是在黄河中下游,南方是穷乡僻壤。因为地广人稀,江淮地区一直到唐代中期还是采用火耕水耨的传统种植技术。

安史之乱后,人口大规模南迁,淮南、江南的人口密度猛增,土地不够用了,就改变了劳动力和土地之间的相对价格,于是不得不应用水稻插秧技术,并发展出稻麦轮作制,一年两熟。

这一变化,让建立了平民社会的江南,迅速成为最重要的经济区域,在豪族社会之外发展起新的经济要素,帝国也获得了新的财政基础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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古往今来三千年,中国并不等于中原,中国人并不等于汉人。

如果你仔细一点,你会发现中国历史真的很有趣:

  • 汉人只能建立中原王朝,从未同时统治长城南北;只有草原征服王朝才能建立起草原、中原的二元帝国

  • 中国人引以为傲的大唐,其实并不是纯正的汉人王朝,而是渗杂鲜卑血统的混合王朝。

  • 大宋是中国历史上最繁荣、最富强的朝代,被誉为中国的文艺复兴,却有赖游牧帝国大辽的军事保护。

  • 中国人引以为耻的清朝,却将二元帝国发展为多元帝国,不仅疆域巨大、整合了中华帝国的各种要素,更是古代中国高超政治智慧的集大成者。

在古代,中原与草原相互博弈,并与西域、高原相互催化,带来新秩序、诞生新帝国;在近代,中原与海洋相互博弈,重构新秩序、产生新力量。

所以,中国的历史,是中原、草原、高原、西域、海洋等亚区域相互渗透、相互融合、相互重塑、相互升华的历史。中国疆域内的这些地区,彼此间有着一种深刻的有机联系,它们共同构成了完整的中国史。

1963年在陕西宝鸡发现的青铜器“何尊“,它是中国之源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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皇帝用什么管理帝国?信用。

信用的载体是什么?货币。

皇帝通过控制货币来分配天下财富,与封建时代周天子把控天下总盘、分封各路诸侯,在本质上没有区别。

差别主要在于:古代诸侯自成王国,王国共同构成帝国;当今“诸侯”各霸头寸,头寸制衡形成联盟。

皇帝如何从帝国中攫取利益,以保证自己的生存和官僚体系的运转?很简单:税赋。

在皇帝、官僚、豪族、寒族、“韭菜”五方博弈中,皇帝和官僚在税赋上“穿一条裤子”,豪族有各种办法跟皇帝“掰手腕”免减税赋,最后,“挨板子”的只有寒族和“韭菜”。在这个意义上,皇帝的工作只有一项:收割“韭菜”。

税赋是什么?税赋就是“韭菜”欠皇帝的债。

简化一点说,中国社会的债务关系只有两种:“韭菜”欠皇帝的债;“韭菜”之间相互欠债。

税赋越重,“韭菜”对皇帝的负债越多。并且,这个债务的违约成本非常高,皇帝很容易以逃税罪名将”韭菜“丢进大牢。

“韭菜”之间的民间债务关系,经常发生在青黄不接或天灾人祸。违约时,土地、房屋甚至妻子儿女都要受影响,进而影响社会稳定,皇帝和官僚不能完全坐视不管。

一个健康的社会环境,应该采用低税赋来“藏富于民”。古往今来的中国社会,“维稳”永远是刚需,税赋一高,社会摩擦就会变大,“维稳”成本就会急剧上升,所以低税赋是中国社会维持稳定的必要条件。

朱元璋出身贫寒,靠造反登上皇帝宝座。登基之后,他面临复杂的社会状况,只能建立高度集权的庞大官僚体系来维持帝国。官僚体系越庞大,他就需要越多的税收来维持,也就越容易激化“韭菜”与帝国的矛盾。

“韭菜”间债务关系的恶化,促进维稳成本进一步上升,于是需要更多的财政收入,也就需要进一步加大税赋,从而进一步恶化“韭菜”与皇帝的债务关系。两种债务关系持续叠加,一直到社会稳定被彻底打破。

崇祯上台时,北方大旱,游牧民族生存困难,只能掠夺中原,造成大明帝国的军费开支大涨。崇祯毫无办法,只能加税筹款,造成“韭菜”压力大增。为了减少开支,崇祯不得不大幅裁减“公务员”,全国驿站锐减三分之一。

“公务员”李自成失业了。他收拾铺盖回到陕西老家,发现陕西大旱,卖妻卖子非常普遍,“韭菜”之间的债务关系极度恶化。李自成没工作,只得借债为生,借了债还不起,被债主告到衙门,差点被打死,幸而亲友仗义,把他救了出来。出了大牢,怒火中烧的李自成一刀宰了他的债主,然后就怀着满腔的仇恨投奔了“造反派”,并迅速成为起义军领袖。

李自成攻城掠地、势如破竹,皇帝不得不加大军费开支。没办法,只能以各种名义收税,进一步收割“韭菜”。“韭菜”的日子本来就无以为继,于是更多的“李自成”投奔李自成,又进一步迫使皇帝加大“韭菜”收割。不断恶性循环的同时,北方的游牧民族趁势南攻,于是清军入关,明朝崩溃。

中国历史上,每一个帝国成立时,新皇帝都会大赦天下,免除犯人的一切罪行和债务,同时减税,减少“韭菜”对皇帝的债务。但是历史总是螺旋重复,虚假繁荣的盛世之后,皇帝一定会加税、加税、加税,不断地与民争利,直到信用彻底破灭,帝国彻底灭亡。

本文部分素材和观点借鉴了施展《中国史纲50讲》,谨此致谢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