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一毛不拔”这个词,一看字面就能懂,字典的解释是:连一根毛也不肯拔,比喻为人非常吝啬自私。

“一毛不拔”来自战国时期的思想家杨朱,准确说是由于孟子辱骂他而流传后世的。孟子说:杨朱是个禽兽,他“拔一毛而利天下,不为也”。显然,孟子指责杨朱自私和吝啬。

其实孟子还同时骂了墨翟,原话出自《孟子•滕文公下》:“杨氏为我,是无君也;墨氏兼爱,是无父也。无君无父,是禽兽也。”

一个堂堂“亚圣”,不以理服人,却口出脏话骂人,合适吗!其实孟子很有“蹭流量”之嫌。孟子自己承认,天下的思想,不归杨朱,就归墨翟:“杨朱、墨翟之言盈天下,天下之言,不归杨,则归墨。”这说明,杨朱、墨翟的学说在当时是主流学派,属于学术界的大多数。

以孟子的学问,他不至于不知道杨朱的思想与儒家并不无悖离。孔子说:“身体发肤,受之父母,不敢毁伤,孝之始也。”可见“一毛不拔”在孔子看来是孝道。他骂杨子和墨子,根本原因是他们的影响太大了:“杨墨之道不息,孔子之道不著,是邪说诬民,充塞仁义也。……能言距杨、墨者,圣人之徒也。”这是打击“思想之敌”的学阀作风。

其实,“一毛不拔”不仅不是吝啬自私,反而是令人振聋发聩、在今世仍大放异彩的伟大思想。

杨朱著述现已不存,他的主要思想除《孟子》外,主要记载于《列子•杨朱》中,其中他说:“古之人,损一毫利天下,不与也;天下奉一身,不取也。人人不损一毫,人人不利天下,天下治矣。”

也就是说,杨朱的态度是:就算损伤他一根毫毛去让天下人受益,他不也会答应;就算全天下都来奉养他一个人,他也不会同意。从个人的权利边界出发,哪些是我应该有的、哪些是不该有的;是我的,你不要夺走;不是我的,给我我也不要;人人都不要“损一毫”、人人都不要“利天下”,尤其是不要以“利天下”的名义损别人的“一毫”。

杨朱是道家杨朱学派的创始人。学者认为,《道德经》可能并非老子一人的作品,而是多人共著,其中包括杨朱的思想,如第十三章“贵以身为天下,若可寄天下。爱以身为天下,若可托天下”,可能出自杨朱。

不过,杨朱是自成一家。他的学说接近于道家,所以勉强归入道家;但老子“贵柔”、杨朱“贵己”,而庄子极为排斥杨朱,所以他又无法归入道家。

杨朱说:“圣人深虑天下,莫贵于生。”他主张保存自我实力,为了自己的合理利益和权利而抗争、而奋斗,争取做人的平等权利,保护自己的经济利益。

杨朱主张“力之所贱,侵物为贱”。在他看来,最为下贱的事情,就是侵掠别人的财物。杨朱第一次提出了保护个人私有财产的思想。

杨朱认为,人一生下来就有贪婪和欲望,它们和生命是分不开的。所以他反对过度放纵欲望,要“贵生”,使人的欲望得到适当的满足,不压抑人的合理欲望,满足人的个性表达。

他说:“耳之欲五声,目之欲五色,口之欲五味,情也。”人们耳朵听到的、眼睛看到的、嘴巴尝到的,都是最基本的欲望和感知,如果不适当的满足这些需求,就和死去没什么区别。但是要有节制的满足欲望,人的感觉器官为“生”所役使,要服务于“生”。如果想实现“贵生”,就要在欲望和情感上适可而止。

杨朱批判墨家的“誉先王、法先王”思想,他主张:人人不损一毫、人人不利天下,这才是天下大治。也就是说,人人都把自己做好,各自为自己而不侵犯别人,天下才能太平无事、协和发展。

杨朱冒天下之大不韪,提出了“无君”论思想。他认为:生命比一切都重要,可以没有国家、没有君主,但个人利益不能得不到保护。也就是说,个人的权利和自由发展,是衡量一个社会和国家发展好坏的标准。

杨朱不相信天命、也不相信鬼神。他“不知命”,反对儒家的天命论,认为人的命运掌握在自己手中,而儒家讲究“畏天命”,要求老百姓俯首帖耳、心甘情愿地服从统治。

杨朱的思想与道家、儒家、墨家和法家显著不同、甚至严重对立,所以道家、儒家、墨家和法家同时对杨朱提出了批评和贬低。后来,儒家一家独大,杨朱终于被贬斥为“自私自利”而被人遗忘。

但是在今天,杨朱“拔一毛以利天下而不为”的个人主义思想,在这片“不毛之地”上,却显得异常可贵。

拔“一毛”,每个人有权自行决定拔与不拔。杨朱争的不是多少、而是权利,是对个人权益的支配权。吃饭和说话,是人对嘴巴的支配权;恋爱和婚姻,是人对生殖器的支配权;工作和迁徙,是人对手脚的支配权;学术和信仰,是人对头脑和心灵的支配权。身体是人最初和最后的财产,那怕只是一根头发,也关系人的基本权利,凭什么他人可以以天下为名来要求我?

如果“一毛”可以随便拔,就会出现这样的交易:抚摸美女的肌肤,给她500元作为补偿;砍掉别人的一条腿,让愤怒的官员发泄仇恨;剥夺反对者的生命,让天下没有不同的声音。

个人权利被侵犯,遵循由小到大、由弱及强的次序规律。如果“一毛”无所谓,则“一命”也就可以随意呜呼。以天下之名“拔一毛”,就可以以天下之名剥夺你的财产,以及财产的名称、大小、主人的身份。关键是,既然是“利天下”,你就不能抵抗;你既然不抵抗,那就从一毛而肌肤、而四肢,而后整个生命。于是乎:今天是“一毛”,明天就是“九牛”;今天是街边小贩,明天就是“大人物”。

然而事实上,“一毛”不可能“利天下”,只可能利了“拔毛”的人。

设若杨朱时代的伟大领袖周天子,有一天发出号召:“人人拔一毛,世界更美好!”以当时的人口计,共得到两千多万毛。周天子必须“利天下”,而不能把两千多万毛发还给两千多万人。于是他作出决定:把两千万毛织成毛衫,发展“利天下”的纺织业。但两千多万毛只能织成一件毛衫,只能周天子一人享用。

诸侯七国一看毛衫很好,就要求周天子再次开展“利天下”活动,变成“人人拔七毛,世界更美好”,要求天下人每人拔七毛。相应地,各国郡守开展“美好”活动,只要求拔七十毛、七百毛;各级县吏开展“美好”活动,只要求拔七千毛、七万毛……到最后,老百姓的毛拔光了,拿皮肤顶替;皮剥光了,拿四肢顶替;四肢卸完了,拿命顶替;命丧完了,拿儿女顶替……

雄才大略的周天子,当然不会止步于“一毛”,他将“一毛”换成钱、换成粮食、换成鲜血和生命;各级官吏也不会止步于毛衫,他们买军火、造大炮……这时候,“利天下”成为一面伟光正的旗帜,目的可以证明手段的正确。

所以,简而言之:杨朱的“一毛不拔”思想,就是今天的个人主义思想。人人不损一毛,就是人人都不做侵犯他人的事;人人不利天下,就是人人都不拉大旗作虎皮;只要人人严守界限,做好自己分内的事便天下太平。人人想着治国平天下,人人争着“利天下”,结果是却是人人害天下,“取之于民,用之于官”。

在孟子看来,杨朱“贵己(不损人)”是禽兽,墨翟“兼爱(利他)也是禽兽,但是他“蹭足流量”之后,也不得不承认:“逃墨必归于杨,逃杨必归于儒。”这说明,对于儒家学派来说“杨近墨远”,杨朱的学说更接近于儒家学派。说到底,他除了嫉妒杨朱的学问和名声,内心深处只怕是被杨朱“悉天下奉一身不取也”的傲骨刺痛了!相形之下,他主张的“穷则独善其身,达则兼善天下”实在是太俗了,境界之悬殊完全是云泥之别。

[本文基于旧作改写]