江水幽深而寒冷,晨雾笼罩在水面上。一位老者在江边徘徊着,步履蹒跚、身影瘦削。微风轻轻吹拂着他的衣襟,江水拍打着岸边的卵石,仿佛在诉说着他心头无尽的哀伤。眼前的江水浑浊不清,就像他此刻茫然无措的心境。愁思正如江上的晨雾,寸步不离地紧紧缠绕着他。

这时,一只小船静静地划向江岸。船上坐着一位年迈的渔父,他衣着朴素、鬓发斑白,双手稳稳地握着桨,满脸风霜之色。渔父望见岸边这个形容憔悴的身影,微微摇了摇头,划到他的身边,用力将船桨插入水中。

“呃,这位可是三闾大夫吗?”渔父放下桨,缓缓问道。

老者抬眼看着他,目光迷离而空洞,仿佛自言自语一般:“是我……昔日的三闾大夫,而今贱如糠秕。朝廷昏庸、小人得志啊,举世皆浊、唯我独清,众人皆醉、唯我独醒。”

渔父闻言,不禁一声轻叹。眼前这个衣衫褴褛的老者,鬓发凌乱、眼中布满血丝,浑身迷漫着深深的绝望,毫无昔日意气风发的模样。

渔父劝道:“大夫啊,世道如此,你又何苦执着?沧浪之水清兮,可以濯我缨;沧浪之水浊兮,可以濯我足。何不随遇而安、安身立命?”

老者苦笑着,摇了摇头:“如果随波逐流,我的忠诚与气节何在?设若苟且偷生,吾之理想与信念何存?”

渔父一声长叹,默默地划起船,远去了。满腹悲愤的老者怔怔地立在岸边,望着渔父的身影逐渐隐没在江雾之中,眼中不再有涟漪,只有无尽的孤寂。

在寅年、寅月、寅日的“三寅之日”,一个楚国芈姓、屈氏的贵族之家,正因一名男婴的诞生而洋溢着欢乐的氛围。传说,得天地正气的良辰吉时降生的孩子,将会承载着上天的一切恩赐。于是族人在门口挂玉,表达吉祥之婴带来的无限喜悦与美好愿景。

父亲给他取名平、字原,希望他能够胸怀正则、性情灵均。

孩童时期的屈原,有着同龄人所罕见的沉稳。当孩子们嬉戏玩闹的时候,安静的屈原总是独自坐在一隅,静静地阅读着父亲的藏书。少年老成,似乎是童年屈原的最好写照。诗经中的优美文字,一点一滴地流淌在他的灵魂里。

作为不谙世事的幼儿,屈原并不知道他的家族已然没落,一如曾经如日中天的强大楚国正在走向破败。在吴起变法之后,楚国崛起,王权得以增强、贵族大大削弱,直到吴起被人射死在楚王的灵堂之上。儿时的屈原哪里知道,这却埋下了他一生悲剧的种子。

及至弱冠之年,屈原早已满腹经纶,对天下大事也有了自己的见解。高贵的血统、不凡的资质,让屈原生来就有一份骄傲,也带给他一份属于他的使命:他要复兴楚国,将自己与楚国的命运紧紧联系在一起。

屈原的家,环绕着幽静的橘林。在他眼中,苍翠欲滴的橘树仿佛都是他的朋友,和他一起守护着楚国。每当此时,屈原都兴致勃勃,想要抒情写诗。

但是他觉得,端庄的诗经体难以承载他的丰沛的情感,于是他信马由缰、自由奔放:

后皇嘉树,橘徕服兮。
受命不迁,生南国兮。
深固难徙,更壹志兮。
绿叶素荣,纷其可喜兮。
曾枝剡棘,圆果抟兮。
青黄杂糅,文章烂兮。
精色内白,类任道兮。

《橘颂》就这样诞生了。他利用橘树“南橘北枳”的天性,以物言志,表达他楚国的土地上生根发芽、开花结果的心愿。

公元前319年,在楚怀王熊槐的征召之下,屈原来到郢都,走进了兰台。从这一年起,他跌宕起伏的人生画卷就此展开。

此时,怀王已登基10年,深感压力山大,秦国虎视眈眈,国内弊政丛生,人才十分难得。当他看到身材颀长、面容俊美、气宇轩昂的年轻屈原,不禁心生欢喜。

屈原年纪不大,却对当前的国际形势了然于胸。他最大的愿望是楚国富强,在胜则称霸、败则灭亡的战国能够牢牢地站稳脚跟,成为真正的霸主。他认为,他和楚王一样,对楚国的安危荣辱肩负重责,楚国不仅是楚王的楚国,也是屈原和所有楚国人的楚国。

作为国君的楚怀王,性格仁厚,责任心极强。屈原的才华与忠诚楚国的信念得到了他的青睐,他像一棵大树一样承载着屈原治君尧舜的信念。初次见面的君臣二人一见如故,共同的理想让他们促膝长谈。

对于楚国的内忧外患,屈原都有着自己全套的构想和计划。楚国内政积弊已久,变法之事不宜操之过急,必须建立稳定的外部环境才能徐徐图之。所以,楚国需要一个强有力的盟友,那便是东方的齐国。

秦国兵戈最盛、楚国国土广阔、齐国最为富裕。秦国自商鞅变法后俨然一架战争机器,与之结盟短期虽然有利,日后势必成为旗下亡魂;只有齐、楚一心才能让三晋归附,六国合纵方可抵御秦国的东出。联盟形成后,楚国才能获得相对稳定的环境对内部进行整顿。

即位以来,怀王一直在亲齐和亲秦两大政策之间徘徊。屈原的一番见解,让他豁然开朗,他立刻下定了联齐抗秦的决心。

就这样,年轻的屈原被怀王授予重任,出使齐国。在他的斡旋之下,仅仅一年,合纵抗秦的军事同盟便正式宣告成立,众国公推楚怀王为纵约长,志得意满的屈原也名耀诸国。

之后,“纵约长”率领五国联军攻打函谷关,却被秦国的强大战斗力一击而溃。楚怀王看出合纵的貌合神离,领悟到只有自身强大才是根本,便趁着秦国与三晋纠缠之际,下定决心开始变法。

公元前317年,23岁的屈原被怀王任命为左徒,相当于副相。在怀王的支持下,年轻的屈原走进了楚国的权力中心,着手变法事宜。此时的屈原就像那秋天的橘树,准备用果实来回报这片大地。

其时的楚国,各级官僚由世袭贵族轮流担任,大批有才华的贤能之士报国无门。吴起变法失败之后,楚国政坛更是死气沉沉,变法之路步履维艰。

在屈原看来,困难都不是问题!只要君臣一心,必定无往不利。他与怀王频繁密谈,秘密制订变法策略。在怀王的嘱托下,屈原开始起草宪令,作为变法的纲领。怀王的信任,让屈原充满了希望。

这段时间,是屈原一生中最为温暖、也最为激动的时刻,也是他日后最难忘的记忆。他后来写道:

惜往日之曾信兮,受命诏以昭时。
奉先功以照下兮,明法度之嫌疑。
国富强而法立兮,属贞臣而日竢。
秘密事之载心兮,虽过失犹弗治。

屈原坚信,只要法律完备,国家就能够富强,自己追寻的政治理想就一定会实现。

为了让新法得到更多人的认可,屈原研究了楚国以往的法典,为新法寻找更多的理论依据。无数个不眠之夜,只有摇曳的烛光相伴他那落寞而坚毅的身影。

变法激情中的屈原,“博闻强志,明于治乱,娴于辞令。入则与王图议国事,以出号令;出则接遇宾客,应对诸侯。”年轻的他不只是文学家,他拥有出色的治国能力,也是政治家和外交家。

屈原太过理想主义了。既然矢志政治,岂可不通人情世故的“若即若离之法”?他一心变法,全然不知危险正在悄悄降临。

得知屈原正在起草变法条例时,楚国贵族们回想起数十年前的吴起变法,父辈的恐惧仍历历在目。吴起为了楚国的崛起,空前有力地打击了楚国贵族,幸亏变法以楚悼王的去世而告终,贵族势力才一路恢复和膨胀到了楚怀王的时代。屈原竟敢密谋变法?绝对不能容忍!

几个月后,新法逐一出台,楚国上下震惊不已。民众欢喜若狂、奔走相告,而积蓄力量、伺机待发的贵族们则迫不及待准备收拾屈原了。

另一方面,秦国也感到了压力。通过变法强大起来的秦国,绝不会允许楚国也变法而强大。于是,秦国决定“发射原子弹”:命张仪为使者前往楚国。

张仪岂是寻常人!他的才干像喜马拉雅山那样高,他的人品像马里亚纳海沟一样深,他是战国时代最著名的骗子。只要他一出手,必是致命的杀手锏。

公元前314年,张仪带着重金、也带着强秦弱楚的计划秘密来到楚国。他深知,屈原是楚国变法的关键,合纵抗秦也是他的主张,只要楚怀王不再重用屈原,变法便会无疾而终,抗秦联盟的瓦解也就指日可待。

张仪以前曾在楚国“打工”,对楚国朝堂上上下下的人物都很熟悉。但这一次,他出手阔绰,像富甲天下的商人一样四处打点。

很快,他便买通了楚国贵族中的头面人物,包括如上官大夫靳尚、楚怀王的小公子子兰等人。更厉害的是,他还买通了怀王最为宠信的夫人郑袖。于是,楚怀王的身边布满了张仪的耳目,怀王的一举一动都已在他的监控之中。

张仪与楚国的权贵虽然利益不同,但目标一致:那就是将屈原从变法的高位拉下来。

上官大夫靳尚是个唯利是图的小人。他想将屈原起草政令的功劳据为己有,遭到屈原拒绝后便到处散布流言蜚语,在楚王面前进谗言说:屈原整天得意洋洋,经常跟人说“除了我谁能写不出这种政令”,好像整个楚国全都仰仗他一样。在张仪的密谋下,上官大夫还故意闯入屈原书房,偷看新法的草稿。

楚怀王算是贤明君主,但他有个致命的弱点:耳根子软。随着越来越多的谣言出现在怀王的耳边,他坚定的立场慢慢变得动摇。这么多人都在控诉屈原,难道屈原真的一点问题都没有吗?

此时的屈原,一门心思扑在变法上,丝毫没有把流言蜚语放在心上。他觉得怀王是他的知己,和他一样会为了美好理想而坚持到底。他相信清者自清,不愿把精力放在无谓的辩解上。在朝中没有政治势力的他,就像是被怀王放飞的风筝,两人之间的联系只靠那根细细的线。

就在这时候,怀王听说了燕国的惨剧。燕王哙全力支持变法,结果危及贵族利益而引发内乱,齐宣王趁机发兵攻击燕国,燕王被杀。怀王不禁琢磨:变法继续下去,这不也是我的下场么!

在新法的推进过程中,怀王看到了实实在在的死亡威胁。他作为君王,建功立业离不开贵族的帮助,但变法就是拿起屠刀砍向曾经的盟友,所以新法遭到贵族的阻挠是必然的。这不仅让怀王体会到深深的无力感,更让他心惊胆战:如果君王不能代表贵族的利益,他们不介意换个代言人,毕竟在楚国历史上,弑君可谓是一贯的“光荣传统”。

无奈之下,怀王只好弃车保帅,情愿做一个听信谗言的昏君。毕竟,谁都想要活命啊。

怀王的妥协,注定了屈原的失败。变法就是加强王权,得不到王的信任,何谈加强王权!商鞅变法之所以成功,是因为秦孝公的鼎力支持;他后来被五马分尸,也正是因为秦王换人了。

信任,就像两个人拉扯一根橡皮筋,其中的一个人放手,另一个人便会受到伤害。之前越信任,放手之后的伤害越深。现在楚怀王准备放手了。

屈原就像历史上的无数文人一样,虽然理想是成为政治家,性格上却缺乏政治家应有的城府,只知较真认死理,不懂圆滑和妥协。

屈原再次被召见时,楚怀王的态度发生了明显的转变,再也没有斩钉截铁的变法气势,取而代之的是彻底的犹豫不决。在压抑的朝堂氛围之下,屈原感到阵阵凉意,最初的信任已经悄然消失。他还想再说点什么,却迎来是怀王的斥责,每个字都利箭一般插入他的胸口。

在贵族们嘲讽的目光下,怀王将屈原降之为三闾大夫,变法之事也就此搁置。三闾大夫是一个闲职:楚王宗族是芈姓,之下分为屈、景、昭等主要三氏,三闾大夫的职责主要是管理他们及其贵族子弟的教育等。

屈原回到府中,心情久久不能平静。他实在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:他一心为国为民,却要遭受谣言的中伤,如今又被罢职免官。

无论屈原如何哀求,怀王始终没有再次召见他。在强敌环伺的境况中,怀王选择把耳朵堵上、把眼睛蒙上,屈原为他描绘的蓝图再也不可能实现了。

悲愤之余,屈原又一次拿起笔,写诗发泄自己心中的不满。或许在他内心深处还有一丝奢望:但愿怀王能够看到,能够理解自己的一片苦心。

所非忠而言之兮,指苍天以为正。
令五帝以折中兮,戒六神与向服。
俾山川以备御兮,命咎繇使听直。

屈原愿苍天为证,他所说的都是忠言;他希望五方神帝、六宗神祇和上古的正直法官皋陶,一起对他作出公平裁决。可惜,那些神明不过是后人虚构出来的偶像,谁又怎能听到他的声音!

纵然苦闷化作诗篇、一字一句都令人动容,屈原终归不过反反复复、嘟嘟囔囔地发牢骚:他被人陷害无处排解,他需要与自己的内心和解。如果说他后来抑郁自杀,这时候的他已经可以确诊抑郁症了。

张仪暗中策划的第一轮政治进攻大获全胜:怀王疏离了屈原,除去了他本来必须面对的最大对手。

他下一个目标就是:直面怀王,说服他与齐国断交、与秦国结盟。

公元前313年,张仪正式以秦使的身份,从暗处走到了明处,发起了他的第二轮政治攻势。

作为纵横家,张仪精通说服术。他向怀王呈上地图,讨好般地说道:只要楚国不与齐国交好,秦国愿将从前侵占的六百里商於之地归还楚国。

好个张仪!他击中了怀王内心的痛点。这块土地可是楚国的祖地,收回失地一直是历代楚王的执念,就像康熙矢志收复台湾一样。

在亲秦派贵族们的一片恭贺声中,楚怀王再一次耳根子发软,决定放弃齐楚联盟、同秦国交好。他信守着春秋贵族的诚信传统,岂能料到秦国早已把诚信抛到了九霄云外。

屈原看在眼里、急在心上。他太了解张仪、也太了解秦国与楚国目前的形势了,以秦国之强悍,怎么可能轻易就将苦心经营的商於之地拱手送还楚国啊!

怀王正在兴头上,屈原说出任何不合时宜的话都只会让他厌烦,何况现在的他已经不是当初那个怀王,而屈原也不是怀王言听计从的左徒了。如今连见上怀王一面都很不容易,更不用说澄清利害关系、揭露张仪的阴谋了。

与齐国绝交之后,楚国使者来到秦都咸阳,希望张仪履行诺言。这时的张仪使出另一番无赖嘴脸:他说自己车祸摔断了腿,只能闭门谢客。

忠厚约等于愚蠢。楚怀王得到使者的禀报,觉得秦国大约是嫌他与齐国的绝交还不够彻底,就又派使者跑去齐国,把齐王狠狠咒骂了一通,把齐国彻底地得罪干净。

秦人的言而无信,让楚怀王深感羞辱,他一怒之下决定起兵攻打秦国。楚国匆忙出兵、秦军严阵以待,丹阳之战楚军大败,楚国不但没有拿回秦国承诺的土地,还丧失了汉中之地的大片领土,进一步造成楚国边境门户大开,秦国也从另一侧打开了东向开拓的通道。

之后几年,秦国接连换了两位国君,国内局势动荡不停。这原本是楚国翻身的大好机会,然而在亲秦派贵族们的干预下,楚国在错误的道路上越走越远。

公元前305年,在秦国宣太后的政治手腕下,秦楚两国互为姻亲,结为兄弟之国。为表诚意,还将之前占领的上庸之地归还楚国。

这期间,远离朝堂的屈原无法面见怀王,即使有什么治国良策也都只能上书进言,但最终都石沉大海、毫无波澜。尽管早已人微言轻,他仍然是贵族们的眼中钉、肉中刺。

重复的力量是巨大的。天长日久的反复诬陷,楚怀王相信了编造出来的种种故事。公元前304年,36岁的屈原被楚怀王逐出郢都、流放汉北。

接到诏书的屈原心碎了。他与现实一次又一次的宣战、从来不肯认输,但现实的打击却来得一次比一次沉重。

踏上流放的道路,屈原心如死灰。虽然没有被羁押用刑,他却再也感受不到自由。

有鸟自南兮,来集汉北。
好姱佳丽兮,牉独处此异域。
既茕独而不群兮,又无良媒在其侧。

屈原如同一只飞鸟,从南方迁徙而来,即便拥有绚丽的羽毛、美妙的歌声,却只能孤独的在异乡苟且偷生,没有一个知己、也没有人陪伴。

这时的屈原,一定对楚怀王心生怨恨吧?在痛苦与惆怅中,他写下《离骚》,那可真是鲜血镕铸的的沉重叹息,亘古之所未有:

长太息以掩涕兮,哀民生之多艰。
亦余心之所善兮,虽九死其犹未悔。

在偏远的汉北放逐之地,屈原只能将这诗唱给山林鸟兽,希望着汉北的鸟儿能够飞到郢都,唱给怀王听、唱给战火中无辜的百姓听。

远离了楚国的政治漩涡,屈原却也发现别有一番风景。他终日游走于山林之中,雨露滋润着他干涸的生命,沉寂许久的灵魂正在苏醒。在他的诗篇中,开始大量出现香草、美人的元素,他给它们赋予情感寄托,将香草献给美人表达爱意,其实却是象征他向君王表达衷心。

路漫漫其修远兮,
吾将上下而求索。

然而,他的求索注定是无尽的苦旅。怀王终究没有再想起他,他的忠诚化作了空谷的回音。他为怀王创作的诗篇犹如石沉大海,收不到任何回应。于是屈原不禁开始反思,或许诗中表达的感情不够真挚,只有更震撼的作品才能传到遥远的郢都?

他决心创作出一首情感澎湃的诗歌,涵盖他所有的成长过程、所有的人间冷暖,诉说他遭遇的诽谤和诬陷、他耿耿于怀的爱国之心,他终日惦念楚国百姓、他时刻牵挂楚怀王……屈原将整个生命都映射在他那美丽的故事中,他在异象中回到了楚国的盛世,与怀王一起聆听先贤们的教诲、共同为楚国指明前进的方向。然而现实仍然污浊黑暗,他犹豫、他追问,有人劝他放弃幻想、远走他乡,有人劝他回到怀王身边、等待机会。在矛盾与纠结之中,屈原决定离开楚国、另谋他途,他选择了良辰吉日、备齐了车马干粮,但是终究还是迈不动脚步,所有的失望与沮丧只化作一句:算了吧!屈原决定留在楚国,就算付出生命也要追求理想。

《离骚》中的屈原拥有鲜活的生命,他钟情的楚国故土、他的忧国忧民之心渗透了每一个笔画。他寄情山水之中,却不免牵挂着那些因变法而焦头烂额、不得安宁的日子。每当听到片言只语的战场消息,他就会忧心忡忡、彷徨不安,听着逃亡百姓的诉说,屈原的心总是回到郢都、回到怀王的身边——他时刻牵挂他、又害怕牵挂他。

现实没有抛弃屈原。他在放逐中迷惘而孤独,却也真切听到了来自郢都的召唤。

在屈原流放期间,秦、楚之间又发生了一系列的变故。公元前303年,齐、韩、魏三国以楚国背弃合纵盟约为由兴兵讨伐,楚国在走投无路之下向秦国求助,并将太子熊横作为人质送到了秦国,对方这才休战罢兵。

次年,作为人质的熊横卷入一场咸阳街头的械斗,失手杀死了一位秦国大夫,案发后仓皇逃回楚国。这就彻底摧毁了秦、楚两国之间的短暂和平,让秦国再次找到了进攻楚国的理由。于是,秦、齐、韩、魏四国联军共同伐楚,楚国大将唐昧被杀。这就是著名的垂沙之战。

此战不仅表明合纵彻底失败,更让楚国丧失了大量土地,尤其是南阳盆地等战略要地,使楚国处于非常尴尬的被动地位。同时,楚国内部还出现兵乱,楚国败亡的迹象已经相当明显了。

陷入绝境的楚怀王,终于又想起了齐楚联盟的重要性。而这时楚国的实力,已与当年屈原游说六国之时天差地别,面对朝堂上的衮衮诸公,怀王却找不到那个曾经令他充满希望的身影。

于是一纸令下,流放汉北的屈原被召回郢都。他重回故地,君臣再见,恍如隔世。无论怎样怀旧,也找不回两人初见时的兰台。

怀王告诉屈原,他决定将太子熊横送往齐国为质,以缓解国际压力。但碍于之前的绝情之举,他害怕会遭到齐国的拒绝,所以希望屈原为使臣,护送太子出使齐国。

只要能为楚国出力,屈原自是心甘情愿。于是,在熊横仇恨的目光下,屈原顺利地完成了这次的外交任务,为楚国赢得一定的休养时间。

而另一面,秦国正在软硬兼施蚕食楚国。公元前299年,秦国再度伐楚,占领了楚国八座城池。可是如此强势之下,秦国却突然收兵,转而给楚怀王送去一封信,说:两国原有姻亲之好,也曾经结下黄棘之盟,不如我们恢复当年的友好、再度通婚,并约定在武关举行会盟。

收信后,楚国朝堂争吵激烈:一派以公子子兰为首,坚决主张怀王亲自赴会,一派则以屈原为首,坚决反对怀王赴会,两派各执己见。

楚怀王有缺点、犯过错,但他毕竟是一个有担当的君王!他选择以保全楚国的土地和人民为重,前去与秦王会晤。他觉得,秦王作为世代贵族,想必不会在天下诸国面前公然失信吧。

得知怀王的决定,屈原急忙进谏。然而不等他开口,怀王便将心中的想法和盘托出:这是他身为一国之君的责任。他同时托付屈原,此行如有意外,一定要前往齐国迎回太子。

尽管做过许多假设和推演,楚怀王无论如何也没料到,赴秦的代价竟然是彻底失去自由。一入武关,秦军立即紧闭关门,并将他一路向西押解到秦都咸阳。

王座之上,年轻的秦昭襄王嬴稷居高临下。楚怀王没有受到平等礼节的待遇,秦王待他如藩臣,还要求他跪拜,目的只有一个:要想重回楚国,那就割让楚国巫和黔中的郡县作为交换。

秦国以为把楚国国君抓到手里,就可以轻而易举地获得战场上得不到的利益。没想到,无论怎么威胁,楚怀王就是毫不退让。从小生长在实用主义氛围下的秦王,怎么也不能理解怀王的宁死不屈,无奈之下,只好下令将他继续囚禁。

消息传回郢都,楚国上下一片愤恨。屈原也十分后悔:为什么那天自己没有拼死拦下怀王?

国不可一日无君。惟今之计,只有赶紧去齐国迎回太子登上大位,才能团结楚国的一切力量去营救怀王。

然而,熊横即位成为顷襄王,对搭救怀王却毫不上心。公元前296年,饱受摧残的楚怀王在咸阳郁郁而终。他终究也没能再次踏上楚国的土地,秦国最终也没能利用楚怀王得到任何好处,只好把他的遗体送回楚国。

在楚国人的心目中,国君纵有万般不是,他也是我们的国君。秦王采用如此卑鄙的手段拘禁我们的国君,最后还客死于秦,是可忍孰不可忍!从此楚国对秦国就怀有刻骨仇恨,后来便愤怒地喊出:“楚虽三户,亡秦必楚!”

怀王客死他乡,留给屈原无穷无尽的悲痛。虽然遗体已经运回楚国安葬,但魂魄却依旧在四处游荡。于是屈原按照楚国习俗,为怀王写下了《招魂》,假托神巫之口,通过发自肺腑的召唤,希望怀王的灵魂安然回到故乡。

魂兮归来!君无上天些。
魂兮归来!君无下此幽都些。

东南西北、天庭地府,到处都隐藏着危险,只有楚国才是安身之所。屈原毫不吝惜笔墨,极尽言辞描摹楚国宫廷之美妙,希望将怀王的魂魄引入故乡。

然而,屈原岂止是招怀王之魂!亲眼目睹楚国的迅速败落,他招的是楚国之魂啊!他希望曾经那个强大的楚国,有朝一日还能够回到自己的眼前。

当屈原为怀王的悲剧而痛哭呼号的时候,他岂能料到,江南竟然也成了自己最后的归宿。

屈原本以为,熊横会为楚国着想,设法救回怀王,不料想,他等来的却是自己的悲途。

熊横放眼整个楚国宫廷,能与他为伍的只有弟弟子兰。虽然兄弟二人之前因王位有过短暂的隔阂,但是如今大权在握,已经不足为虑,何况两人有着共同的利益。

朝中目前所剩下的阻力,是由以屈原和昭睢为首的一帮旧臣,他们始终以营救怀王为己任,但从未想过假如救回怀王,将把他这个新王置于何地。

为了坐稳王位,熊横任命弟弟子兰为令尹,全权负责朝中事务。兄弟二人一个在明处、一个在暗处,一个为了保住王位、一个为了保住权力,对旧臣进行了大肆清洗。

公元前296年,在怀王的遗体尚未安息之际,屈原便被罢免官职,放逐至江南蛮荒之地,没有王诏永世不得返回郢都。[楚国时期的江南其实是现在的中南,在今湖南、江西一带,在楚国属于偏远落后地区。]

屈原明白:这一次的放逐,等于是宣告了自己政治生命的终结。熊横不是他父亲怀王,两人之间没有促膝密谈的知己之交、也没有患难与共的君臣之情,熊横在乎的只是臣下的忠诚,容不下一心只在乎楚国的屈原。

郢都作为楚国首都长达400年之久,是当时南方的第一大都市。屈原21岁进入郢都,已经在此停留了20余年,早已将它视为自己的第二故乡。如今,郢都的繁华跟他再也没有任何关系,他只是一介布衣,那曾经远大的抱负只能深埋心底。

屈原曾经在诗歌中,也曾尝试着离开这个伤心地,然而在升上天空准备远行之时,他看到大好河山就在脚下,对故乡的眷恋和热爱再次战胜了现实的残忍。

屈原心中有太多的放不下,每一样都是他一生的执着。在放逐的道路上,屈原对郢都的牵挂随着时间的流逝,越久越浓郁,而他也日渐苍老。

屈原的放逐生活,虽然也在领略不同的风景,但灵魂却从来没有得到自由。而郢都的消息,也时不时地随着逃难的百姓传至江南。

然而一切还是那样,秦国的蚕食还在继续。公元前280年,战败的楚国再一次割地求和,将汉北之地赠予秦国,以换得苟安。次年,秦国故技重施,出兵伐楚,再占鄢、邓两地,楚军连连败退。

得知熊横不顾家仇国恨、做出如此丧权辱国之事,屈原只能暗自心痛,却也无可奈何。本以为天地之间自有神明评判,然而事到如今,天神从未现身,这是为什么呢!屈原将他所有的疑惑不解,汇聚成《天问》一诗。

遂古之初,谁传道之?
上下未形,何由考之?
冥昭瞢暗,谁能极之?
冯翼惟象,何以识之?
明明暗暗,惟时何为?
阴阳三合,何本何化?
圜则九重,孰营度之?

在诗中,他追本溯源,用理智的眼神看待整个世界:那些已经深入每个人思维的观念,真的是对的吗?为何许多问题都找不到答案?

他站在山巅向天大声发问,希望上天能解答疑惑,然而却只换来山谷间的回响,一切又归于平静。作为一个个体的人,在宇宙之间、在国家之间、个体的渺小与时代洪流之间,究竟有些什么关系这里边?与其说他是追问老天,不如说他内心早已存有笃定的答案,他只是要求上天回答他:我屈原是对的!

在不停的思考中,屈原有了新的领悟:曾经以为天神能够看到世界的每个角落、能够权衡好每个人的结局,但看到楚国今日的处境,他对天神也产生了怀疑。

于是,看不到希望、失去了盼望的屈原,真个地抑郁了。

恍惚中,他在江边碰到了那位渔父。又或者,他从来没有碰到什么渔父,他只是像李白“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”一样,他看到的只不过是自己的影子。

如果渔父是屈原第二,那么屈原第二在现实面前更加清醒。当个明白人有什么益处?如果天下都浑浊了,人就该随波逐流;如果世人都醉了,你何不也去狂饮?

然而屈原本尊却自命清高:我这么圣洁的身体,怎能被俗世的尘埃所污染!

就在这时候,他头一次产生了投江自杀的念头。虽然心力交瘁,他依然不肯低头;理想即使陨落,他也至死不渝。

公元前278年,秦将白起攻破郢都,成功夺取了楚国西部的半壁江山,战火摧毁了华丽的宫殿和历代楚王的陵寝,楚顷襄王熊横无力抵抗,带领王公贵族仓皇出逃至陈城,并将此城改名为郢,史称陈郢。

郢都是屈原梦想开始的地方,他希望能像先祖一样成为家族的骄傲,能够在郢都助怀王成就天下霸业。在放逐后的每一个日日夜夜,郢都都是他魂牵梦绕经常回去的地方。

一直以来,屈原都是为了信念而活,即使遭遇了再多的不公,他也依靠着这份信念坚持下来。如今,这份信念已经不复存在,在此绝望之际,屈原追怀郢都的辉煌往昔,将无限哀痛泄于笔端:

皇天之不纯命兮,何百姓之震愆?
民离散而相失兮,方仲春而东迁。
去故乡而就远兮,遵江夏以流亡。

这是屈原最后的悲歌,没有人理解他、没有人同情他、也没有人支持他,整个世界只有他自己。那种无人陪伴的孤独,根本死亡还要寒冷!

在屈原的躯体死去之先,他的灵魂早已亡故。他在汨罗江畔“寻寻觅觅、冷冷清清、凄凄惨惨戚戚”地度过了无数没有灵魂的日子。

传说在公元前278年,阴历五月初五,抑郁症病人屈原一改往日的颓势,穿上心爱的朝服、挂上亲密的长剑,从容、坦然、一无挂念地聆听着滔滔江水。然后,屈原面向西北——那是郢都的方向、也是家乡的方向——深深一拜,纵身跃入江中。

浩浩苍宇,
繁星几颗!
香草灵均,
人间几何?

历史的车轮滚滚向前,从不为任何人悲伤,也不为任何事停留。公元前223年,秦军攻下了楚国的最后一个都城寿郢、俘虏了最后一任楚王负刍,楚国在历史的舞台上终于惨淡落幕。这一年,距离屈原投江自杀已经逝去55年。

屈原的悲剧是无解的,屈原的抑郁是必然的。他写下《橘颂》时,就注定成为不被接受的异类,只能心无旁骛地奔向那个根本不存在的世界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