前两天，有朋友在朋友圈贴了一张碗，说：“连碗都那么斗志昂扬，你还好意思不努力吗？”

我问：“跟谁战斗？”

他说：“某人说，与天斗，其乐无穷；与地斗，其乐无穷；与人斗，其乐无穷。”

我说：“那是个混蛋，不要听他的。”

我俩的对话，当然是说着玩儿的。但我知道，我鼻孔里透出一股气息：对战争式思维的鄙夷。

战争式思维，严重污染了当代汉语。——当然，我这里说当代汉语，准确地说是用简体字书写的当今汉语。

不知道你留意到没有，这个国家、这个社会，充斥着战争式表达。把strategy译作战争，或许还算英文中有类似的意思；但是把competition译为竞争，那当然跟原意是并不相同的。这种滥译，常常让汉语失去了原有的表达能力。

但重点还是在思维上。这片土地充斥着社会达尔文主义，人人信奉“枪杆子里面出政权”、“落后就要挨打”，因此在战争式思维的指导下，你不用战争术语，你常常不知如何表达。

一场又一场运动，都是把敌人“打倒在地，再踏上一万只脚，让他遗臭万年”的战争模式；“除四害”是针对苍蝇、蚊子、老鼠、麻雀的战争；“铁公基”是“人民战争的汪洋大海”，而新的“铁公基”即将投入战斗。

更不要说眼下这场疫情，“战争状态”自不必说，大国“战疫”值得骄傲，而封城封村、举国捐献、强制感恩也无不充斥战争思维。

为什么一场公共卫生危机，非要演变成一场战争？不，它当然不是战争，但是不使用战争术语，你不知道如何描述它。

还记得僵而不死的计划生育吗？它就是在战争思维、战争语言的驱使下，从人民战争“进化”为针对人民的战争的。

最近有作家说：“谁能想到(疫情的)次生灾害会落到汉语上？”

在我看来，这作家实在有眼无珠。以语言作为职业工具的作家，灾害降临到汉语头上，难道是刚刚才发生的？更不是“谁能想到”，而是谁都一清二楚。

对当代汉语的最大污染，可能是以辩证法为代表的政治式逻辑。它对你的思维、你的语言、你的表达的影响，严重到你天天沉浸其中而不自觉。

辩证法本身没有错，它讲的是正、反、合的辩证，通过相反观点的相互切磋，上升到更高级别的认知。到现在，最朴素的辩证法也仍然是有用的思考和哲学工具。

然而使用简体中文的中国人不是这样理解的。大家讲的是“要一分为二看问题”，要求的是“不要有负能量”。

他说“一分为二”，其实是要求太阳底下没有阴影，只可以积极面、不准许有消极面。你说政府应该降税提震经济，他说难道政府一无是处为什么看不到进步为什么看不到积极面；你说中国人卫生习惯不好，他说外国人也这样你也好不到哪里去为什么你不爱国你就是美狗……

最后的结果，就是：

你跟他讲道理，他跟你耍流氓；你跟他耍流氓，他跟你讲法制；你跟他讲法制，他跟你讲政治；你跟他讲政治，他跟你讲国情；你跟他讲国情，他跟你讲接轨；你跟他讲接轨，他跟你讲文化；你跟他讲文化，他跟你讲老子；你跟他讲老子，他跟你装孙子！你跟他装孙子，他跟你讲道理。

这就是中国人生活中的“辩证法”。你还别以为只是“有的人”这样，其实你我每个人都难逃其中。为什么？因为从小，你父母就是这样教你说话的，你老师就是这样教你写作文的。

更加悲剧的是，整个社会不以为耻、反以为荣，甚至认为这是高超的语言艺术和处世经验，在合适的时间、合适的地点、合适的情况下，采用“辩证法”的有效手段可以处理各种棘手问题。

——不，我不是批评社会风气，我是在说当代汉语。你用正常的词汇、正常的逻辑讲道理？不，你没有办法。就像你猛力朝太极高手一拳打去，他用“太极八卦连环掌”把你的力量化为无形。

当代汉语的第三个严重问题，就是词义被歪曲和篡改，表面意思和真实含义千差万别，人人都像“李商隐”，似有所云而实不知何所谓。

假话是其中最容易理解的。就像谈恋爱的女孩，明明想说“我爱你”，出口的偏偏是“我恨你”。所以，仆人反而是主人，口中的“受”却是行动的“攻”，说的是“不传谣不信谣”但辟谣时却是证实、禁止谣言的反而是谣言的制造者。

大话、空话、套话让人话变成鬼话。在科学家可以公然论证粮食亩产三万斤、作家可以公然跪舔权贵的时代，谁还没有“人定胜天”的革命气概！明知不可能，偏要宣誓表决心；既然真话不能讲，何妨言不由衷隔山打牛多讲车轱辘话；既然M思想D理论HM观永远正确，那当然必须要炮制“三个DD”、“四个ZZ”等等模板和公式了！

你可能说：你装模作样说东道西地指责别人，你自己不也这般不知所云么！

这正是我的苦恼所在。所以我才在小范围跟朋友悲凉地说，我有时真是耻于不得不使用当代汉语啊！

真的很凄惨。使用简体中文，你甚至连幽默感都找不到，你只能讲苏联笑话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