语言,乃是人之为人的根本标志。它不只是信息交换的媒介,更是思维的框架、文化的容器、信仰的通道。人类可以没有工具,却不能没有语言;可以不写诗,却不能不命名。语言之于人类,如同水之于鱼,至关重要却又难以觉察。

但是,语言是如何开始的?它是从哪里来的?现代科学在这个问题上显得格外谨慎而无力。尽管“语言的起源”已经成为认知科学、进化人类学、语言学和哲学等多个领域交叉研究的热门课题,但在经验事实与逻辑推理的双重维度上,都未能提出一个令人满意的、普遍认可的解释路径。最具讽刺意味的是,现代语言学几乎对“语言起源”这个问题保持缄默——就连结构主义大师索绪尔也曾明确表示:语言起源之谜,是语言学不可能回答的问题。

现有理论众说纷纭,无一定论

尽管语言起源问题棘手,但现代学术界仍然涌现出多种尝试性理论,大致可分为如下几类:

  1. 模仿说(Imitative Theories)
    又称“拟声说”,认为语言起源于模仿自然界的声音。例如“汪汪”模拟狗叫,“叮咚”模仿水声。这种解释乍看合理,实则难以成立。首先,并非所有语言都对同一声音做出类似模仿(如鸡叫在中文是“咯咯”,在英语是“cluck”);其次,大量抽象词汇无法归结为模仿行为。因此,该说法常被视为“民间解释”,缺乏学理支持。
  2. 情感说(Interjection Theories)
    认为语言起源于人类表达情绪的本能反应,例如“啊”“哎”“哼”等感叹词。该理论强调语言与情绪的原始联系,但忽略了语言系统性与语法结构的复杂性。更重要的是,情绪发声并不具备稳定的语义指向,难以成为语言建构的基础。
  3. 劳动说(Social Interaction Theories)
    源自19世纪的进化观念,主张语言起源于人类群体合作过程中的协作呼声或节奏口令。这种解释虽然强化了语言的社会功能,但同样难以解释复杂语法的产生机制,尤其难以说明语言的抽象表达与叙事能力从何而来。
  4. 认知演化论(Cognitive Evolution Theories)
    该理论假设人脑在进化过程中逐步获得了支持语言的能力,并在某个临界点形成语言意识。以诺姆·乔姆斯基为代表的“普遍语法”理论认为,语言能力是先天存在的,类似于人脑的“语言模块”。虽然这一观点获得许多认知科学家的支持,但它实质上绕开了“语言如何最初出现”的问题,而是强调了语言能力的普遍性与内在性。这就像是说“人会走路”,但没有回答“人为什么会突然站起来走”。
  5. 神经语言学假说(Neurobiological Theories)
    近年来兴起的研究趋势聚焦于大脑皮层与语言功能区的对应关系,试图通过脑成像和神经模型来描绘语言的生物学基础。虽然这一方向在技术上取得了可观进展,但其研究对象是“已有语言的人类”,而非“语言的起源”。

可见,现有对语言起源的研究,要么停留在行为表面,要么陷于生理机制,均未能回答根本问题:语言从无到有的“跃迁”,究竟是如何发生的?换言之,从无语言的哑然状态,如何抵达拥有语法、逻辑、诗意和祷告能力的结构语言?在所有现代理论之中,没有任何一种能解释“第一句话”是如何说出来的

语言的演化路径:复杂 → 简单?

主流语言学普遍采用“从简单到复杂”的进化模式,但历史语言学的证据却呈现出一个耐人寻味的事实:语言往往是从高度复杂走向简化。例如:

  • 拉丁语的八个格变为现代法语的两个格;
  • 古英语的丰富屈折变化简化为现代英语的固定词序;
  • 上古汉语中丰富的音韵系统与词汇层次被近代白话语法所取代;
  • 梵语与巴利语的语法复杂程度远远超过现代印地语。

这一趋势说明,语言并非凭空产生、然后逐渐发展成熟,而更可能起初就具备复杂的能力,之后在通俗化、政治统一、口语化等压力下逐步失去复杂性。这种“复杂 → 简单”的方向,与技术进化正好相反。

因此,从语言发展的历史轨迹来看,语言更像是“堕落”而非“进化”的产物。它曾经更有诗意、更具张力、更能够承载神性与哲思,但在信息时代的逻辑压迫下逐步退化为“指令系统”,成为低效率沟通的障碍,而不再是意义的源泉。

从语言起源看“意义”的本体论地位

语言不仅是沟通的工具,更是世界的命名者与认知的起点。没有语言,世界将是杂乱无章的经验堆积。语言之所以重要,是因为它不仅指称物体,更承载意义。

而这正是科学方法最难企及的部分:意义不能被实验观察,也不能被统计学推导。语言之所以能表达时间、虚构、信仰与悖论,是因为人类并非仅仅在发声,而是在“赋义”。

这就引出一个不可回避的哲学问题:意义从何而来?

如果语言只是随机突变加自然选择的产物,那么一切语言中承载的意义——正义、爱、美、真理、神圣——都不过是特定时期的音波模式,不具备超越性与稳定性。但若如此,科学本身作为“追求真理的语言系统”也将无法成立,因为它所依赖的“逻辑”“证据”“因果”也只是某些哺乳动物发出的音节群而已。

语言的神圣起点:哲学与神学的必要介入

正如德国哲学家瓦尔特·本雅明所指出的,语言是一种“纯粹中介”,其本质不是描述现实,而是呈现意义。在这个意义上,语言的起源无法由物理或生物路径来解释,它需要一个“赋义者”——一种外在于人类系统的启示

圣经创世记描述人类最初拥有统一语言,并因建造巴别塔悖逆神而被分化语言。这一叙事并不试图以自然主义方式解释语言,而是从意义与命运的高度,指出了语言原本是人与神、人与人之间沟通的桥梁,而罪的进入使得语言成为混乱与误解的来源。这一解释虽然不被自然科学接受,但却在历史学、语言学和人类学的观察中显示出独特的解释力。

当科学无法提供“语言起源”的自然链条时,也许正是我们重新打开哲学与神学之门的时候。语言,或许不是人发明的,而是人“接受”或“遗失”的;不是人类理性的产物,而是意义本体向人类理性的施予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