萨达姆·侯赛因(台译萨达姆·海珊,为简单起见,下称海珊)统治伊拉克24年,从1979年成为伊拉克总统,到2003年美军推翻他的政权。其实他在伊拉克的影响力始于1968年,那时他就已经在党内和政府中担任重要职务。

统治伊拉克期间,海珊曾经拥有过不同的称号:有的强调其领导力和世俗权力,如“革命委员会主席”;有的强调他与人民的紧密关系,如“伊拉克人民的伯伯”;有的不乏历史和宗教背景,如“受膏者”和“先知直系后代”。作为伊拉克领导人,面对不同民族和宗教派系的人民,他擅长用历史关联去提升自己的合法性与正当性。

重建巴比伦就是海珊利用历史来拔高自己的典型事件。1980年代,海珊下令在古巴比伦遗址上进行大规模的重建工作。巴比伦是古代美索不达米亚的著名城市,位于今伊拉克境内,以壮丽的建筑和文化遗产闻名,最著名的就是巴比伦空中花园。

海珊对巴比伦的重建以文化保护为名,实则带有强烈的政治和象征意义。他希望通过重建古代巴比伦,将自己与巴比伦帝王尼布甲尼撒二世相提并论。作为巴比伦帝国的著名君主,尼布甲尼撒二世在位期间达到了极盛,并以征服耶路撒冷和建设巴比伦而闻名。

海珊将自己与尼布甲尼撒并列

海珊希望通过复兴巴比伦,借助古代帝王的历史和文化光辉,提升个人的权威和伊拉克在阿拉伯世界中的地位。伊拉克的政权将海珊描绘为阿拉伯世界的英雄,意图把他与美索不达米亚辉煌的过去联系起来。

在重建过程中,海珊下令修复了许多古代建筑的遗址,并将他的名字与尼布甲尼撒二世并列刻在新建的砖块上,刻字内容为:“在尼布甲尼撒的伟大创建后,萨达姆·海珊总统的伟大重建。”这充分表明,海珊试图通过历史符号为自己塑造帝王般的形象。

此外,海珊还计划将巴比伦打造成一个旅游胜地,进一步提升伊拉克的国际影响力。

海珊重建的伊什塔尔城门,高度为原城门的一半

海珊重建巴比伦的事件充满了争议。某种程度上,重建能帮助保护和恢复伊拉克的历史遗产,使古巴比伦在现代重新获得关注。然而历史学家和考古学家大多持批评态度,因为重建是在古巴比伦遗址上直接进行的,不符合原始的历史结构,削弱了遗址的真实性。在原始遗迹之上直接建造现代的结构,意味着无法遵循严格的考古或文物保护规范。即使所建造的是仿古建筑,建筑材料也是现代的,而非古代美索不达米亚时期的材料。实际上,重建对古代遗址造成了不可逆的破坏,为了铺设重建的新建筑,工人们不得不挖掘古代遗迹,损坏了古代建筑的基础和考古层,这不仅使建筑与原有风格不符,还使得遗址的真实性和历史感受大打折扣。

何况,海珊在新建的砖块上雕刻他的名字,并与尼布甲尼撒并列。显然,海珊将重建作为一种政治和文化宣言,根本不是文物保护。他试图通过这种象征手段将自己与古代帝王联系起来,从而增强其政治合法性。

巴比伦遗址重建

无论如何,海珊的巴比伦重建计划可谓恢宏,他从1980年代开始,在古巴比伦遗址上进行了大量的修复和新建,完成了尼布甲尼撒时期的城墙和一些宫殿结构。

然而,他的重建并未彻底完成,主要原因是战争和政治干扰。1980-1988年伊拉克与伊朗展开旷日持久的两伊战争,极大地消耗了伊拉克的财政和人力资源,重建巴比伦的工作时断时续。

1990年,海珊入侵科威特,企图将色列卷入战争,通过摧毁以色列成为阿拉伯世界的英雄。但这给伊拉克带来了国际制裁、经济困境和持续的军事冲突,重建项目被搁置。2003年,美军入侵伊拉克,击溃了萨达姆政权,重建工作彻底停滞。

考古学家对于海珊重建巴比伦一直表示强烈反对,使得重建计划难以获得国际支援。美军入侵伊拉克后,更在巴比伦遗址上建立军事基地,进一步严重损坏了古代遗址,导致国际社会强烈呼吁保护巴比伦遗迹。2019年,巴比伦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列为世界遗产,巴比伦遗址的真正保护工作才终于逐步展开。

砸烂“万世师表”

事实上,海珊重建巴比伦与中国的“破四旧”,形式似乎相反,本质却是“异曲同工”。

海珊通过重建古代遗迹,将自己与辉煌历史联系起来,借古代帝王为自己增添合法性和权威;破四旧号称摧毁旧有的文化、思想、习俗和习惯,切断与旧社会的联系,目的是借否定历史来构建个人崇拜。

重建巴比伦对遗址的现代化改造,不仅覆盖了历史遗迹,也在政治上重新赋予遗址以新的象征意义,将历史作为政权宣传的工具;破四旧毁坏了大量文化遗产、宗教场所、历史建筑,也是为了摧毁旧的社会符号,并强行植入新的政治和文化符号。

海珊直接在巴比伦遗址上进行现代重建,使用现代材料和新建筑风格,使得历史遗迹失去了真实性,造成了无法逆转的破坏;破四旧大规模摧毁了传统文化、文物和思想体系,使文化传承和研究都受到了不可弥补、无法恢复的巨大损失。

尽管海珊通过通过复兴和重建来将自己与历史上伟大的象征相连,毛泽东通过革命和破坏来清除历史上的旧符号和旧权威,但二者目的相同,都是为了将自己塑造成至高无上的领袖,成为历史上独一无二的伟大统治者。

海珊不摧毁历史,他选择改写历史。借助历史上最伟大的尼布甲尼撒,他为自己打造不朽的领导者地位,塑造自己为“民族的英雄”和“阿拉伯的救世主”。海珊实行极端的个人崇拜,他的肖像无处不在,他不仅利用巴比伦重建这样的历史象征,还通过控制媒体和教育系统来强化个人崇拜,将自己神化为现代历史上的新“尼布甲尼撒”,赋予自己更大的政治合法性和权威,强化自己作为阿拉伯世界领袖的地位。

通过“破四旧”和“文化大革命”,毛泽东旨在打破传统的文化、思想和社会结构,摧毁古老的伦理道德体系及知识精英的地位,清除对他个人权威的任何挑战。他的个人崇拜达到空前高度,他化身为国家意识形态,被描绘成“伟大领袖”和“红太阳”,成为无神论者的“神”。毛泽东通过“破四旧”来切断与中国历史的文化联系,消灭传统价值观和文化根基,让他成为历史上唯一合法、最最伟大的明君。他还进一步在民众中激发强烈的民族主义情绪,推动其个人崇拜和政治合法性。

一者吹捧历史、一者否定历史,其实都是破坏历史、自封为神、自认为至高无上。然而历史的普遍规律是:狂妄自大的权力最终都会带来毁灭。又例如:

  • 尼禄:古罗马皇帝尼禄将自己比作神,不仅残暴对待基督徒,还通过奢华和暴政统治罗马。最终,他因失去军队和人民的支持而被迫自杀,公认为罗马历史上最著名的暴君。
  • 路易十四:法国国王路易十四自称“太阳王”,强调自己是国家的化身,“朕即国家”。虽然在位期间权力鼎盛,但他的奢侈生活和长期战争让法国陷入财政危机,为法国大革命埋下了祸根。他的后继者路易十六最终被推翻,并被送上了断头台。
  • 拿破仑:拿破仑自封为法国皇帝,并称自己为欧洲的主宰。他曾短暂建立庞大的帝国,但最终因狂妄自大和持续扩张而遭遇滑铁卢战败,被流放至孤岛,结束了辉煌而短暂的帝国梦想。
  • 希特勒:希特勒通过纳粹主义宣传自己为德国的救世主,将民族主义推向极端,试图建立所谓的“千年帝国”。他发动的二战不仅给全世界带来了巨大的灾难,也导致了他自身的覆灭,最终在柏林的地堡中自杀。
美国摧毁海珊政权

然而另一方面,无论海珊的统治多么糟糕,美国通过军事打击直接推翻他国政权的做法,实在并不比海珊更加具有正当性和合法性。

2003年美国入侵伊拉克并摧毁海珊政权,并未得到联合国的明确授权,其实不过是出于美国自身的地缘政治利益,根本不是为了什么正义或伊拉克人民的福祉。

美国推翻海珊的独裁统治后,伊拉克陷入长期的动荡和不稳定,爆发了严重的教派冲突,伊斯兰国等极端组织也趁机崛起,给中东地区带来了更大规模的持续混乱。显然,美国直接推翻一国领导人、粗暴侵犯他国主权,并非带来正义与和平,其实是造成了更大的灾难。尽管海珊的统治问题多多,但伊拉克的前途应由伊拉克人决定,由外部力量通过武力强加改变是荒谬的。

美国声称海珊政权藏有大规模杀伤性武器,并指控海珊与本拉登基地组织联系紧密,事实证明都不过是借口。以乔治·W·布什总统为首的美国政府,发动先发制人的“预防性战争”,并进一步引发了中东地区的激烈冲突,地区持续动荡至今。他们给无数民众带来了深重的灾难,实为战争罪犯。